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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度厄

作者:情何以甚本书字数:K更新时间:
    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啊。

    这是多么荒谬的南域之行!

    鸿蒙三剑客里的上官、南斗殿的真传大弟子龙伯机,现在变成了一具尸体。

    他冰冷地裹在一张草席里,没有什么故事再发生。而把中山渭孙这一路来所有的努力,都揉成一句浅薄的讣告——

    龙伯机死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死的?”带着尸体出来的天同殿真传弟子,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,随后回答道:“他是自杀的。他顶不住压力,觉得自己有愧于宗门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身上几十处剑创,五处致命伤,三十多种剑气!”中山渭孙指着龙伯机的尸体,声音都在抖:“你说他是自杀?”

   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,看了看这位中山氏的继承人:“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,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
    他把手里的尸体往前一递:“龙师兄的尸体,你要不要?”

    龙伯机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他是一个怎样的人,他有怎样的经历,他有怎样的风采?

    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
    这只是一个未必会留在纸上的名字。

    至于他是不是自杀,还重要吗?

    要找个真相?谁有空陪伱。

    要为龙伯机报仇?南斗殿马上就要覆灭了。

    把这具尸体拎出来的人,根本都懒得再编理由。

    中山渭孙定定地停在那里,紧抿着唇没有发出声音,眼睛里的血丝,都烧成了火焰。

   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后撤一步,看向伍照昌:“安国公,两军交战,不斩来使。你们不会杀我吧?”

    伍照昌饶有深意地看着他:“你胆子倒是很大。”

    “胆子不大能出来送尸体吗?这可是中山将军点名要的人,让中山家的贵公子,拼了命地营救——”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表情怪异:“我的那些师兄弟们没人敢来,但实在是想岔了。早死晚死都是死,为什么不出来多看两眼风景呢?”

    “你的认知倒是很清晰。”伍照昌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反问道:“我叫什么名字重要吗?反正也没人会记得。就连南斗殿,也不会被记住很久。”

    万古兴亡多少事,被掀翻在历史里的陈迹数不胜数,的确没有几个被记住。

    但知道这一点很容易,能够面对这一点,却很难。

    伍照昌注视着这个年轻人:“有意思。我越来越觉得你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道:“那你能放了我吗?”

    伍照昌的回答很干脆:“不能。”

   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摇了摇头:“那你还真是爱聊天。”

    伍照昌笑了:“事情办完了就回吧,别耽误我灭你们南斗殿。”

    “好嘞!”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应了一声,略想了想,又看向中山渭孙:“龙师兄的尸体你要吗?不要我就带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中山渭孙缄默良久,咧开嘴,笑了一下,最后并没有失态。

    “给我吧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将尸体递出来,中山渭孙正要张手。

    伍照昌道:“带骨灰走吧。”

    一旁的中山燕文道:“合该如此!”

    说着弹指一缕飞焰,将龙伯机的尸体连同那张草席,一并烧为飞灰。简单地用一只玉瓶装了,亲手递给伍照昌:“安国公请过目。”

    这种程度的检查,自有其必要。无论是伍照昌还是中山燕文,都不愿看到有人借龙伯机的尸体逃走。

    别说龙伯机现在已经死了,只能任凭摆布。他若还活着,也必要被里里外外反复地检查,任何人想要赌一赌楚军的大意,寄生逃走,绝无可能成功。

    天同殿真传弟子保持着递尸体的姿势。

    中山渭孙保持着接尸体的姿势。

    最后是一只装着干净骨灰的玉瓶,落在他的手中。

    南斗真传,神临天骄,最后便是这点劫灰……尚不能以锱铢来计。

    世间枉死者,岂独龙伯机呢?

    中山渭孙僵在那里,是哀悼他的朋友,还是哀悼他的愚蠢,哀悼他毫无用处的那些牺牲?

   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,甩了甩虚举半晌的手,带着一种莫名的笑意,摇了摇头。还是对中山渭孙道:“那个,龙师兄的遗物,你要带走吗?就是一些随身的物件,没什么值钱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。”中山渭孙终于又开口,就这么一会的工夫,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干哑:“你们留着缅怀吧。”

    他多少是有些清醒的,伍照昌连龙伯机的尸体都要烧成骨灰才能叫他带走。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,有更多的安全隐患,绝无可能囫囵随身。

    “陪葬就说陪葬,不必那么委婉。”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只铜色小木箱,里面装了一箱的零碎。

    他举起这只箱子,语气轻松地对中山燕文道:“劳驾老将军一并烧了。中山公子不要,我也不想带死人的东西回去,多少有点晦气。”

    中山燕文倒也并没有被冒犯的怒意,真就配合着弹出一缕火焰,将这些零碎烧了干净。

    “好了,事情办完,我先走。”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转身便飞,但忽地又想起什么。

    “对了。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,随手飞给中山渭孙:“龙师兄还有一封信给你,你带回去慢慢看吧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句,他便头也不回地飞向度厄峰。

    度厄峰上原本有错落的建筑,都是南斗殿立足现世的门面,如今皆为残垣。

    浩浩荡荡的楚军,在南斗殿旧日的荣光上踩过。瓦砾碎砖,金玉琉璃,都在军靴下缄默。

    一辆辆浮空的战车,以流动的立体阵型,绕度厄峰巡行穿梭,将此地规则重构。战车所带来的晕影,又如重帘一般,遮蔽了天光,令星月不透。

    今夜南斗不眠。

    今夜是永眠之夜。

    南斗秘境的入口,早已被鲜血浸透。所谓的护宗大阵,像是一扇单薄的纸门,根本用不着用力去踹。楚军的强大兵煞,早已渗透其后。早在兵围度厄峰的那一天,楚军就将这座护宗大阵打破,只是在最后关头,悬刀不落。

    这些天以来,南斗殿修士在门后的殊死抵抗,其作用更在于自我安慰——表示他们还在为他们的人生做些什么。

    现世最恐怖的战争兵器一旦启动,根本不是宗门制度下追寻自我力量的修士可以抵挡。

    数以十万计的超凡军队,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掌控军阵,有绝品阵图的加持、不同军械的助力,在当世名将的统御下,结成兵煞洪流……足能碾压所有。

   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,飞回到度厄峰上空,并没有在楚军有意让开的缝隙里,回归南斗秘境。

    战车密布的天穹,如雷云将雨。

    他仰看这样的天空,表情怪异地拔出一柄剑,对准了自己的心口,略显癫狂地道:“一切都完啦!”

    他的双手倒握剑柄,用力按进心脏。

    这姿态像是某种仪式。

    血沫不断地涌出唇齿,他这样低喃着道:“我不想,再回地狱。”

    在绝境中煎熬了很久很久、度日如年的南斗殿,到处是恶鬼。

    东王谷的九死毒,是当今天下名声最响的剧毒。九死毒最恐怖的一种形态,是人心。

    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地方了。

    砰砰……砰砰……

    急促的心跳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这位天同殿真传弟子的尸体,笔直坠落,无遮无挡地砸在山石上——啪!血肉模糊脑浆迸。

    他说反正也没人会记得他的名字,所以他就不留姓名。他说迟早都是要死,出来看看风景。他在回归的路上,这样决绝的自尽——他的死亡是这样突兀,这么的引人注目。

    但伍照昌却只看着那封飞向中山渭孙的信,本该继续前行的信纸,在这样的注视下,定在空中。

    当灯光很明亮,烛台下的阴影就会被人们忽略。

    中山渭孙意识到了什么,手里捏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玉瓶,往后退了退。

    宋淮在一旁悠然问道:“这封信有问题?”

    龙伯机之死,给中山燕文、中山渭孙带来的影响实在复杂,但这个消息于他只有轻松。

    陈算不是个不体谅、不理智的人,他在太虚阁的囚室里,也已经努力过,不会因为龙伯机的死而留有什么遗憾。龙伯机的死,于他有痛无愧,他一定能够面对——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吗?

    所以身为东天师的宋淮,还有闲心在这里垫话。

    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眼,谁还看不到问题?

    伍照昌道:“你相信龙伯机是自杀么?如果他不是自杀,那他为什么会给中山渭孙写信?”

    “一封信,能有什么问题呢?”东天师继续垫。

    “我听说有人可以藏在文字里。”伍照昌说。

    宋淮的表情变得严肃:“他们有关系?”

    “我可没这么说。”伍照昌道:“但世间神通,千变万化,只有想不到,没有做不到。长生君能够活蹦乱跳这么多年,我如何敢小觑他?”

    “需要看看这封信写的什么吗?”中山燕文的脸色很不好看,他愿意付出代价,给中山渭孙上一堂人生的课,但这并不意味着,他愿意让中山渭孙被一再利用。

    南斗殿送个死人出来,又是尸体、又是遗物、又是遗书,玩这些花巧,究竟动的什么心思?

    事有反常必为妖。

    狗急跳墙也好,别无选择也罢。无论这个“妖”是什么,敢系在中山渭孙身上,那就是嫌他中山燕文的杀神矛不够锋利。

    “长生君手段复杂。信就不看了,免入彀中!”伍照昌说着,反手一拳,将远处那名天同殿真传弟子的尸体,轰为空无,连血迹都没留下半点。

    “这个弟子的死也有问题?”东天师这回是真的带点疑问了,他不相信自己没有伍照昌看得清楚:“我看他没有什么不对劲。除了情绪不太稳定,意识稍有癫狂……这些也都是合理的。”

    “还是干净一点好。”伍照昌淡淡地道:“我做事的时候,不喜欢给人留机会。”

    然后以食指遥遥一划,将那封不知是不是真跟龙伯机有关的信,划为了空无。这是最纯粹的状态,最具体的源海中的“一”,什么都不可能在其中寄托。

    “好习惯。”宋淮不咸不淡地道。

    伍照昌又看向中山燕文:“长生君如此疯魔,什么手段都敢用,中山将军没有屠魔的想法吗?”

    中山燕文本来还怒意未消,见他如此,反倒缓和了情绪:“此大楚战事,某家岂能插手?”

    他回头看了中山渭孙一眼,接着道:“既然龙伯机已经死了,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,就此别过吧——愿安国公武运昌隆!”

    一把拎住中山渭孙,消失在长夜里。

    伍照昌长叹一声:“中山将军脚步甚急,这是怕我追债啊!”

    龙伯机虽然死了,但中山燕文的承诺,却不能算了。因为楚国的面子已经给了!

    同样欠债的宋淮,只是淡笑一声:“我正要欣赏国公武威!”

    “闲话至此,也该入正题。”伍照昌对宋淮和姜望道:“两位在此稍待,容我扫清庭阶,略备宴席,请两位入座!”

    很显然,屠灭南斗,斩杀长生君的最后一战,他不打算让宋淮近距离观察。只给他开一个战后进入秘境赴宴的口子。

    话音还未落尽,伍照昌便已落在度厄峰顶。

    漫山遍野的楚军战士,顷刻连为一体,兵煞缠山成云。

    度厄峰从未有这样浓的雾、这样厚的云。

    但见兵煞滚滚,顷刻化作一条长达数万丈、足够吞下度厄峰的黑色煞龙,低吼返身,一气穿入南斗秘境中!

    那所谓的南斗之门、大阵隔障,真如薄纸被杀破。

    本该喧哗或尖锐的一切,都深藏在滚滚浓烟般的煞气里。

    伍照昌这样的兵道大家,手握强军伐山,又早早地封锁了南斗秘境——这一战是完全没有悬念的。

    “看什么呢?”宋淮看了坚决不往这边看的姜望一眼:“看得到里面?”

    姜望道:“我分析一下兵煞!”

    说着他又补充:“我也略知兵事。”

    “毕竟楚国景国之间,也不是什么亲密关系。无论是他伍照昌的道则根本,亦或是恶面军的战法,都不好叫我多看。”宋淮似笑非笑:“以你的关系,倒是可以跟进去看的,可惜被我连累。”

    姜望收回视线:“东天师这话我听不懂。我在太虚阁持身极正,跟哪个势力都没有关系。只有私人的交情,绝无利益的代表。”

    宋淮笑道:“老夫就欣赏你这一点。我说的也是你持身极正,所以楚国应当不介意让你旁观——你在记什么?”

    姜望抬了抬青简:“东天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,能够给我公正评价,为我发声,我当然要记下来。我这人嘴笨,往后被人污蔑,我也知道怎么回。”

    宋淮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度厄峰也缄默在寒夜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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